我的老师----侯月中(清华附小1968届五班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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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2年,初冬。

  那年我6岁,娘带着俺从河北省武邑县前高村的老家来北京准备上小学。

  因为俺爹在清华大学上班,两个哥哥就随着他在清华小学念书由奶奶照顾他们生活。当时我们家在当地是个殷实的大户,有房子、牲口、家具和过日子的家伙什儿,因此我和娘依旧在农村生活。在那以前我从没来过北京,只知道俺奶、俺爹和哥哥在北京念书。眼看我也要到上学的年龄了,总是盼望着。

  记得那年,娘把家里的一应物品统统给亲戚们分的分、卖的卖。只把我们娘俩随身衣物打成个包袱,跨在胳膊上,锁上那空空院子的大门,拉上我到北京来了……

  这一走就是32年,32年后我是带着我大伯和大娘的骨灰回故乡入土为安的。

  到北京后没多久,我就走进了清华附小,成了一名小学生。

  时隔50多年,当年的老师、同学印象依稀,唯独学校医务室的姚大夫我不能忘却,当时同学们都叫她姚阿姨。

  还是那个冬天,当时学校对同学有一个要求,定期检查“三友”和个人卫生,负责检查的是医务室,医务室只有姚阿姨一个人,平时给同学看一些小病小伤、头疼脑热什么的,自然这事儿就由她管了。

  姚阿姨,全称姚忆,当年大概30多岁,是那时我看到最最漂亮的女人!

  她,丰满而不失曲线,是学校里唯一一位穿旗袍且十分得体的老师。白皙的皮肤,白里透红的脸庞,典型的鸭蛋脸,眉毛又细又长,丹凤眼总是笑眯眯的,鼻子和嘴巴都生得十分精致,真是唇红齿白,齿如编贝。她是上海人,平时说普通话往往是慢慢的、柔柔的语气,说快了就夹杂些上海话。她丈夫是清华赫赫有名的曾在德国留过学的校医院外科主任盛祖彦大夫。

  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排到我们班接受检查时,同学们依次请姚阿姨查看手绢、口罩、水杯、手心、手背、指甲等。姚阿姨不时地点头微笑,当轮到我时,我怯怯地将双手抬到胸前,我害怕地望着姚阿姨的脸,突然,她原本的微笑不见了!脸上的器官好像受了什么惊吓或刺激,一下子变得……她猛地抓住我的手,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的声音,转而大声呼到“你们窥一窥啊!这哪里是手嘛!分明是爪子嘛!”我知道因为乡下的孩子一年四季在外边玩或帮大人们干农活,从来不会保养手啊、皮肤啊,擦什么护肤油。因此,手背上的皴裂太平常不过了,而且进城时间又不长,还没有退去农村孩子的特征。突然被姚阿姨这么大呼小叫一声,吓得我本能地想把手抽出来。然而我越想抽出,她攥得越紧,狠狠地攥着我的手,把手背抬得高高。当年我个子很矮,被她这么一抬双脚好像要离开地面,手背上的皴裂本来已经开始愈合,被她突然一撅,口子又重新裂开,鲜血从裂开的口子慢慢地向外渗,血红红的。此时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羞得我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满满的泪,我狠狠地咬着嘴唇而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同学们呆住了,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这一天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我冲出教室一路奔跑到家,推开门,拿起脸盆重重地放在凳子上,抄起暖壶一股脑的把水“咕咚,咕咚”倒了下去,也不知道水烫不烫,我把手直直的杵了进去,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到盆里,不知道是水烫的还是伤心的,反正我哭了,而且很厉害、很伤心。

  水的热气慢慢地在屋里弥漫开。娘听到有动静从里屋走了出来,“三儿(我行三),怎么啦?”我没有直接回答她为什么,只是用抽搐的声音说:“您给我买盒蛤喇油行吗?”娘明白了,没说话转身带上门走了。

  水慢慢变凉了,热气散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娘回来的,她把蛤喇油抠出来轻轻地擦在我手背上,又轻轻的揉搓着,揉搓着。油脂慢慢融化了并慢慢的沁到皴裂的手背上。我望着娘说:“我恨姚阿姨!我恨她!”娘连忙说:“别!孩子,别恨老师,人家是为你好,你看这手一洗再擦点油,挺好。下回老师兴许还会夸你那。”尽管娘这么说,我依然把这事记在了心里,直到多少年以后。

  时间仍然从不停歇它的脚步。40年后,我已经是有点名气的北京大学口腔医院医生了。一天接到老同学的电话“嗨!侯子,记得小学的姚阿姨吗?她知道你在口腔医院,现在还是主任了。她托我找你给她镶副牙,行吗?”“行,预约个时间吧。”我习惯了人家找我,放下电话,我突然反应过来,“姚阿姨!”“她?!”眼前立刻浮现出几十年前的她和几乎忘却的事,我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手。现在她什么样了?离开清华附小后再也没见过她,一点也想象不出来。

  几天后,一位耄耋老人由人搀扶着站在我面前,身着一身灰色外套,洁白的衬衣没有一丝皱褶,脚上穿双黑色平底皮鞋没有灰尘,老人满头银发,挽着发髻,一丝不乱。脸色有些苍白,颊部略施胭脂。眼睛没有什么神采,眼睑也微微浮肿,因为没有牙齿,嘴显得发瘪。看得出她是爱干净整洁的老人。

  “侬是侯大夫啊,侬好!听说侬镶牙老好的,麻烦侬帮我镶一副好不啦?下下(谢谢)侬!”她先开口说话。“你好!姚阿姨”,“姚忆,姚忆,千万不要叫姚阿姨”她微笑着,笑得很慈祥。她可能根本不记得40几年前的事。
  大概过了十几天,一副全口假牙给姚阿姨做好了,记得那天她戴好义齿对着镜子照啊照啊,脸上的笑容就像个孩子。“太好了,太好了!下下侬,下下侬!”姚阿姨一再道谢。

  姚阿姨依旧由人搀扶着缓慢地走出诊室。望着她的背影,我慢慢摘下手套,端详了一眼双手,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今,我已60岁的人、离开清华附小48年了。我的老师,你们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