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采忆流年 之二----朱天华(清华附小1961届甲班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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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逝去的音符

  小学给了我们受益终生的启蒙教育,尤以强调全面发展、集体观念、艰苦朴素和健康向上为我们那个时代的特色。虽然不幸遇到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基本生活物资极度匮乏,但是小学生活依然丰富多彩,充满生机和积极向上的活力。当时附小师资阵容极强,各科任课以中老教师居多,大都有专业背景,业务强,而且非常敬业,对待学生如慈母般关爱有加(实例不胜枚举),这一点我是有切身体会的。我们的前后两任班主任潘瑞珍、施宝贞老师,就是最好的典范,两位丰富的教学经验和科学认真的职业精神令人肃然起敬。以我个人的亲身体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在校的那个时期附小的办学水准之高,远非后来我就读过的其他初中、高中乃至大学可以与之比肩者。

  小学6年教育,各科均有可许之处,而我个人则偏爱刘秉钟老师所授的音乐课。至于是因仰慕先生而爱屋及乌,还是相反因为喜欢音乐课才迁爱于任课老师,很难说清。不过成年后始终伴随我对音乐的不变情愫,的确与小学阶段的启蒙教育有着直接的关系。

  我们的音乐教室是全校共用的,与一般教室有两点不同,一是教室前方靠墙角放了一架老式钢琴,二是浅黄橙色课桌椅简单、小巧,桌面极窄,仅够放下一册16开的歌本,而且没有抽屉。前方是讲台和大黑板,朝南一排三组大玻璃窗,采光极好。

  上课铃响,先生臂下夹了一叠乐谱之类的东西,分秒不差从外面一阵风走到讲台前,急速机械式地深度鞠躬,学生则以:起立、“老师好”、落座的三部曲还礼,礼毕,一节音乐课就此开始。这套重复了何止上千次,每节课前必修的、固定不变的程式,已经属于遥远的过去,既熟悉又温馨。可惜再也不能回到那间熟悉的旧教室和曾经耳鬓厮磨的小伙伴中间了。

  印象中的先生,年龄在40上下,体略瘦,走路时上身探向前方,一副奋而进取的样子,目光犀利、直白、不躲闪。眉头微锁使其看上去有些忧郁。两鬓的发型如刀削般平直,虽不入时却很有特点。额头的发梢不时会随着剧烈的动作而俏皮地散落到眼前,需要不断地用手快速将其恢复原位。讲话带有浓重的中原地区口音,语速很快,尾音上挑,训话时最多采用这种反问语调,以示绝不宽容、勿容置疑。但他的口音加语调和在一起,却往往产生一种幽默的效果,使被训戒者,哪怕是再庄重的人也会忍俊不住,这是很无奈的。

  先生总爱穿一身洗旧的兰制服,袖子短得露出里面的毛衣,毛衣袖口已经脱线,显得滑稽,衣服虽不合体,但整洁利索。

  先生平时不苟言笑,走路低头,独行侠般匆匆来去,从不与人打招呼。但一进教室,立刻换了一个人,伴着乐声一边打拍子,一边手舞足蹈,动作幅度过分夸大,面部表情异常丰富、瞬息万变,不时逗得大家笑不自禁,这时先生立刻皱起眉头,把食指迅速放到嘴上发出“嘘嘘”声,手里不足一米长的细竹节教鞭拍打在讲台侧板上“啪啪”作响,如果距离讲台较远,情急之下也用力拼命抽打自己的裤腿,示意同学肃静,与此同时打拍子的手并未停下。酷似多年后在现场看小泽征尔指挥排练时的场景。有一次由于同学的喧闹声大得盖过了乐声,先生无可奈何地停下了乐曲,用手将前额垂下的散发复位,稍作“休止”,待大家安静后,方才气喘吁吁地指着手中的教鞭说:“再不安静下来,我的腿要被它打肿了!”先生的诙谐立刻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音乐课花絮很多。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每星期只有一堂音乐课,为了一扫前面“主课”的沉闷气氛,换换口味,大家都盼着这一天的到来,音乐一般被排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俗话说“饱吹饿唱”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上课第一项内容通常是复习上次课所学的新歌,全体提高嗓门齐唱两遍,有不发声者,教鞭会立刻指向你,老师随时停下做些纠正。按进度两三次课便要学一首新歌,这样算下来,学过的歌确实不少,大部分记不起了,剩下的有:《美丽的田野》(我最喜欢的国产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劳动最光荣》《绿色的祖国》,还有什么《小鸟在前面带路》《小燕子》《小鸭子》《小鸽子》各种小动物一大堆,大多为一些符合孩子纯真活泼天性的歌曲,朗朗上口,简单易学,节奏欢快且旋律优美,至今记忆犹新。歌词不一定全能记住,可一听旋律还能跟着哼起来,那是很愉快的回忆。当时的“主流”歌曲也不少,不一一列举,不过比起上面那些纯真的儿歌,就要逊色多了,有些并不大适合在少儿中间传唱。偶尔也有一些外国儿歌,记得有一首捷克民歌,歌名不敢确定,好像是“牧童”,歌词翻译很好:朝霞里牧童在吹小笛,露珠儿洒满了青草地,我跟着朝霞一块儿起床,赶着那小牛儿上牧场……画面多美呀,曲调也动听。另有一首,歌词是:你呀小姑娘,你呀肮脏的小姑娘……从歌词可看出是教育小孩子讲卫生的,歌名、出处皆忘了。

  音乐课上最难过的一关是“视唱”,老师挂起一块小黑板,上面一小段完全生疏的简谱,随机叫出一个人,要求照着谱子即时、准确、流畅地一气哈成唱出,这是最基本的教学训练,一考识谱能力,二考音准,三考旋律节拍把握能力,是很吃功夫的。尤其第一个被叫到的同学,没有准备时间,仓促出阵很难唱好,一般磕磕绊绊唱出来已算不错了。后叫到的就幸运多了,越往后越容易,能轻松不少。音乐课最精彩也是最轻松的部分是音乐欣赏,这也是我和大多数同学所期盼的。它总是被放在整节课的最后作为压轴。当老师弯腰从讲台下取出那只外壳有鳄鱼皮纹理的一台老唱机,放在台面上,同学便开始交头接耳,满意地轻轻拍手,难掩激动之情。老师则开始变魔术:打开机盖——放上一张黑胶唱片——出一个金属摇把插好——魔术师般疯狂地转动摇把将那个魔法小匣子上满弦——唱头换上一根新钢针——唱头臂被移至唱片上方——唱片开始转动——唱头对准唱片沟槽内缘起始位置轻轻放下,总算完成了整套准备流程。这时伴随着轻柔的沙沙声,美妙的神乐开始从小魔匣里飘散出来。老师则瞬间进入角色,随优美的旋律摇头摆尾、翩翩起舞,运用夸张的身体语言对乐曲做出最直白的诠释,其兴致也达到高潮,最后乐曲徐缓地渐弱直至终结,有时则是节奏放慢后一声特强音戛然而止,戏剧性的结尾。这时的他完全沉醉在音乐中,半晌还不能从里面走出来,像孩子般纯真可爱。全班同学也被带入了音乐的神话。这时刺耳的下课铃声骤然响起,宣告本节课的结束。铃声过后满课堂上一片叹息之声。

  当时每节课45分钟,留给欣赏唱片的时间并不多,大约只有十来分钟,很快就过去了,仿佛听了一半的故事,自然不够尽兴的。那些耳熟能详的熟悉曲调至今回荡在我的脑海里。那种温润如陈年老酒一样的天籁之声,在没有任何现代音响的当时,让人回味无穷。

  相对于开放年代之前的禁锢,我们的音乐欣赏内容已足够丰富了。播放最多的是人民音乐家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其中黄河艄公不畏天险与激流搏斗的场面惊心动魄,表现了中华民族的斗争精神,再加上刘“添油加醋”的“伴舞”,真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何里?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这是抗战时期沦陷区的两个老乡在黄河边上的对唱,歌声哀婉,是交响乐中少有的表现手法,也是十分感人的。还有大量民乐作品《花儿与少年》《金蛇狂舞》……题材五花八门,几乎青一色50年代上海唱片厂出品。外国作品则主要是前苏联东欧阵营国家的曲目,题材也很宽泛,如:罗马尼亚民歌《送我一朵玫瑰花》《乔治参军》、俄罗斯作曲家哈恰图良《马刀舞》、苏联卫国战争歌曲《太阳落山》、朝鲜《阿里郎》、《在泉边》等,风格与我国民乐迥然不同,当时听起来很新鲜,且配乐更丰富多彩。歌曲都是国人唱的,歌词也是中文的。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部苏联音乐童话剧《彼得和狼》(Peter and The Wolf),却是原汁原味原版,描写的是少年彼得与他的动物小伙伴齐心合力智擒大灰狼的故事,故事中的每个角色由不同的乐器和特性音乐来表现。长笛、双簧管、黑管、巴松和圆号分别代表小鸟、鸭子、猫、老祖父和大灰狼,小彼得由一组弦乐四重奏来表现,而定音鼓用来表现猎人们“砰!砰!”的枪声。音乐特性十分鲜明,音乐形象惟妙惟肖,妙趣横生,很受欢迎。

  据我所知,当时附小周边的小学极少有开设音乐欣赏课的,相比之下,我们是很幸运的。欣赏课不仅带给我们巨大的艺术享受,也为我们敲开了音乐艺术之门。使我们从小接受艺术的陶冶,开阔艺术视野,培养艺术情操,思考音乐之中所蕴含的哲理,切实感受心灵的净化。

  我很仰慕先生的多才多艺,就我的观察,其对于钢琴、手风琴、小提琴及民乐的二胡、横笛、竖箫等各类器乐都是很在行的。一时兴起偶尔也会在课堂上为我们即兴拉上一曲《二泉映月》或《梁祝》,感情投入,很有感染力,一招一式,颇有大家之风。在我心里,无论从综合艺术修养,还是从教学经验、水准、人格各方面来衡量,先生都堪称完美,无愧于一个标准、称职的音乐教师。在当时的附小,音乐课之受欢迎程度在全校各科中是名列前茅的。

  我1961年离开母校,便再没返回过。我对老师还缺乏更深的了解,也不曾有过任何私交,但直觉告诉我,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他有他自己的世界,他需要完全专注于此而无暇旁顾,他也有他固守的原则,只不过个性使然,别人无从探知罢了。

  总之他带给我们太多美好的回忆,那常常萦绕在耳际的、熟悉悠远的音符,一如先生那百呼不回的、远去的身影。

  呜呼!旧事已远,斯人已去,这篇小文,算是替失声者发出的一点声音,权当对先生的纪念吧。

  愿借校庆之机向所有已经故去和依然健在的、值得我们去爱和尊敬的诸位恩师献上节日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