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代——为纪念清华附小成立100周年而作----何志成(清华附小1967届三班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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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开始靠退休金过日子的时候,真想再回到少年时代。

  回想这一辈子,还不算平庸,但之所以幸运,之所以能够为国家做些贡献,还应该感谢清华附小,感谢让我刻骨铭心的“五三”班。我的小学时代,是我一生的启蒙。在清华附小的5年,我不仅受到了最良好的全日制教育,而且使我懂得如何做人。在我上六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从此中断学业,直到12年后再度考上大学。真正的文化基础是在清华附小的5年打下的(其实满打满算只有4年)。如果没有清华附小那5年,没有五三班里那么多好同学,没有那么多苦口婆心教育我的好老师,我可能早“废”了!

  我曾经是班上最淘气的孩子,以致体育课关永长老师(小关)给我起了个外号——何淘(气)。不仅淘气,小毛病还特别多,上课时思想经常开小差,还经常干一下出格、丢人的事。最可气的是功课,不仅从来没有考过100分,而且经常是七八十分。作文更是差,写得驴唇不对马嘴,经常是错别字一大堆。记得语文老师张国蕙和数学老师曾经几次到我家家访,说我人还聪明,就是不用功,希望家长督促我学习。结果我父亲每星期回家都要问我功课,让我汇报成绩,那是我最难过的“鬼门关”(我爸爸的严厉是清华园里众人皆知的)。

  我原在清华大学幼儿园接受学前教育,但我生日晚,同班同学能够上清华附小了(必须是1954年9月1日以前出生),我却没有被录取,没有办法,只能到空军育英小学读一年级。那个学校都是高干子弟,小朋友们天天在比谁爸爸的官大,比谁家的车子高级(那时候最好的车子就是吉姆,能够坐上海,伏尔加就是高干),学习氛围很差。因此,我父母又千方百计把我送回到幼儿园时的“老同学”身边,插班到清华附小五三班上二年级。

  记得刚到五三班的那几天,有些同学是看不惯我的,总是找茬挑逗我,而我又是个愣头青,谁也不服,因此天天上下学路上都要“茬架”,经常是鼻青脸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过了不少日子,我渐渐有了好朋友,融入了班集体,大家都知道我小,让着我。我最要好的几个同学也成为我的“保镖”。不仅五三班没有人欺负我了,外班的人找茬,薛英杰、刘夏阳、苏平、朱汉越、陈小茁等同学也为我撑腰,让我少挨了好多次打。

  青少年,血气方刚,挥斥方遒,总想出人头地,但在清华附小五三班,我这样的人是很难出头的——学霸太多,优秀的人才太多。学习肯定比不过,能进前20名我已经幸运。没有办法,就比唱歌,但我们年级有一个全校合唱团中的金嗓子——丁刚(经常领唱),他的嗓子简直如天籁之音,跟他一比,我就算五音不全了。但我一直想成为一名歌唱家,因此上音乐课还算认真。我至今还记得教我们音乐课的毕可纫老师,她老是让我们反复地唱1、2、3、4、5、6、7,唱得音不准,就要重来,而且还要大声地当着全班同学唱。当时感觉非常枯燥,但现在想起来,小学的音乐基础就是在这样的重复中一点点打下的。唱歌要音准,朗诵要大声,今天我能够在众人面前唱歌不走调,尤其是能够在非常大的场合对公众演讲,而且至今中气十足,还要感谢小学三四年级时跟着毕老师反复练唱1、2、3、4、5、6、7。技能需要重复练习,良好的学习习惯只有在枯燥不断地重复中才能渐渐养成。

  说到学习习惯,必须谈到学习环境。一个人对学习尤其是读书是否热爱,绝不是逼出来的。家长、老师的严格管理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循循善诱——不能完全靠逼迫,而比家长、老师的教育更重要的,可能是同学之间的相互影响。为什么孟子的母亲要择邻而居?周围都是不爱学习的孩子,再好的家长,再好的老师也没有用。

  清华附小最优质的资源就是学习环境。我为什么能从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成长为一个经济学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身边有一大批好同学。

  回忆我们的少年时代,在清华附小读书,几乎没有学习压力,上课时不敢玩,下课了就一个劲儿地玩。但我很奇怪,天天和我一起玩的几个同学,为什么学习成绩都非常好,难道他们不贪玩吗?

  很多年以后,我有幸参加清华大学水利系以开门办学名义组建的治理黄河工作队。那年我刚刚18岁,正好与我同班同学陈小茁的父亲陈梁生教授同吃同住在一起(当时我们住一个寝室的还有黄万里教授、陈仲颐教授,我们一起生活了大约两年时间)。与陈教授朝夕相处的生活才使我恍然大悟,为什么他能够培养出两个闻名清华园的学霸。

  现在回想起来,我能够从一个学习很平庸的孩子,在离开全日制学习条件12年后仍然能够与陈教授的孩子一起考上大学,那是因为我受到了与陈小悦、陈小茁一样的启蒙教育,能够坚持读书自学。虽然我晚了一点,但机会还是来了,而且被我抓住了。我是幸运的!

  至今我仍然爱读书,关心天下大事。晚上一边看书,还经常想起在黄河边的日日夜夜——我与两个陈教授加上黄万里教授一起挑灯夜读——能与大师共读,是多么幸运!

  一个人要成才,不仅要学习好,更重要的是品德要好。但我的小学时代,品德是不咋样的,不仅有时候逃课,还有很坏的毛病。那时候,经常吃不饱饭,看到谁家有向日葵、白薯干(晾在外面),晚上就要去“偷”。有一天晚上,我经过清华大学七公寓,看到一家人种的葡萄熟了,葡萄架上一串串的葡萄让我垂涎欲滴,忍不住就偷偷地摘了几串,结果被这家人发现,抓了个正着。在人家把我逮住时,我突然看清楚这是我一个同学的家,那个逮我的人就是她父亲,而我这个同学当时就在门边站着,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比我还紧张。我清楚地记得,正在我难堪万分时,却听到她轻声地告诉家长——这是我同学,放他回家吧。

  第二天上学,我看见那个同学时连忙低下头去,好几天都不敢正眼看她。我非常担心她会对其他同学讲这件事,让全班同学都看不起我。但我等了好久,同学们对我还像平时一样,我终于确信,她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件事,而且一直、甚至一生都没有说。这就是我的同学,她有一双能够射透人心的眼睛,不仅自己绝不做坏事,而且能够用无言的目光教育有坏毛病的同学,让被看见的人一辈子不敢再做坏事。

  现在想起来,已经有50年了,但我忘不了,至今仍常常想起她在暗夜中盯住我的那双似乎惊恐,但又满怀歉疚的眼睛。她没有因为我偷了她家的葡萄谴责我,却像是自己犯了大错。这就是同学,这就是榜样。正是那双眼睛,一辈子都在提醒我:不要再伸出那不该伸出的手。30年后,我在国有银行掌管几十亿贷款,多少人都有求于我,送礼送钱的事几乎天天发生。但我没有收受过一分钱贿赂,一点都不沾,不是我本质廉洁,而是我时常愧疚,因为我愧对那双眼睛——只要我心稍微一动,就会想起当年那个晚上,想起她那饱含无奈、愧疚、心酸、爱怜,以及像是“毡包”了样的眼神。

  这双眼睛传递的不是谴责,而是“爱”,是一起承担责难,是同学间最纯洁的情感。一个人有对同学的爱,就有对家庭的爱,就有对人民的爱,有对国家的爱。小爱背后一定是大爱。

  大爱,是在青少年时代一点一滴地培养起来的,它是潜移默化的,却是刻骨铭心的。有爱心的人,品德一定好,有爱心的人多了,她周围的环境也一定好。学习好、品德好的孩子,在一个学校并不难出现,难就难在不仅自己要做到学习好、品德好,还能通过细腻真挚的情感传递给每一个同学,让身边每一个人都学习好、品德好。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成长在这样一个好环境。

  清华附小为什么能够培养出一大批对国家、对人民有贡献的人才,清华附小“五三”班的成材率为什么非常高,因为它有一大批出自优秀家庭,有着优良品质的好学生。在这些好学生身边,有一双双纯洁透明的眼睛盯着我,为什么我会不如人家?!

  回想我在清华附小的每一天,与很多同学相比,我属于不懂事的。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经常想起我身边每一个同学,想起那一双双纯洁透明的眼睛,它们盯着我,让我一点点懂事,让我学做好事,让我要做大事。50年了,我没有辜负我的班集体,终于以一个经济学家的身份走入退休生活。但我以为,我还没有老,还可以为国家、为人民做一些事情。我要继续奋斗,不辜负从我少年时代开始就一直盯着我的那一双双纯洁透明的眼睛。